「可以拍我一張嗎？」她哀求的說：「Please……。」
他不情願的舉起沉重的單眼相機鏡頭，「喀啦」，拍了一張她的照片。
她笑了。
馬上又接著一句「提醒」。
「記得…幫我洗出來喔！」
她再一次的提醒。
「記得喔！」
跟了一個攝影師男朋友，就是這麼一回事。倆人經常出遊，每週玩兩三個地方，然而，他約會的對象不是「她」，而是「景」。相機再重，脖子都掛紅了，他寧可掛著，也不牽她的手。她早就已經很習慣他倆來到一片花海，他在陽光下架相機，老半天的，而她連忙找個地方乘涼，望著一大片的花海，發呆。
太陽被雲遮住，再跑出來，又再遮住，不知多少次，她不想看時間，因為一看時間，會提醒她又誤餐一個多小時；她肚子餓了，血糖低了，體力差了，但他……還在拍。
她也知道，等一下他會說什麼。
他一定會說，我們隨便買個便當，隨便吃一吃，等一下，還可以趕著去拍海！
這時候，她也一定會使出她的撒嬌功。
「人家今天好想吃義大利麵喔！」
他聽到她這樣講，一定又是那個表情。
「好久沒吃義大利麵了。」她說：「唉喲，拜託拜託啦！」
他一定會說，吃了義大利麵，我們要晚一點才能拍海，然後又要更晚一點才能回家處理照片……。
「拜託，拜託啦！」她扮鬼臉。
他一定也會說好。事實上每次她一開口，他沒有不說好的，只是很多抱怨而已。
她心想，這麼多年在一起，已經證明他實在不是一個好老公。
她想結婚，他堅持不婚。
她想要一個孩子，他則討厭小孩。
為了拍這些照片，她跟著他上山下海。
為了拍這些照片，她什麼都沒有「玩到」。
然後，靠這些照片，根本沒辦法賺太多錢。
不過，有一個攝影師男友，唯一唯一的絕對存在的優點，就是──
就是什麼呢？
「哈妮，好啦，幫我拍一張，拍一張就好了！」她再次央求。
每次他都這麼不甘情願，用他拍風景的那一套，慎重的為她拍了一張。
沒關係。她不奢望他會改。她知道，她會繼續「每次爭取」，每次出遊，都拍到一兩張她的照片，累積起來，也夠多了。
他整理照片的時候，總是將有她的照片「挑」了出來，美其名說是送給她，她看得出來，其實他根本就不想要。他只鍾愛他那些風景照。他擔心夕陽的光澤不夠亮，卻完全不在意她的臉是不是上相，洗出來之後，他總是直接將她的照片直接全都塞給了她。
她竊竊自喜，至少，每一次出遊，她都得到了一兩張美麗的照片，作為珍藏。
自從她這樣子想，一切好過多了。她也不再奢望他會給她什麼浪漫的一趟沒有打擾的旅行，她只求，這個星期有拍到幾張她的照片，這樣，就夠了。
每星期都很辛苦的爭取這一兩張，是的，下星期要再爭取一次，下下星期要再爭取一次，沒關係，她會一直這樣努力，一張一張累積，每一張，她都好好的珍藏。
時光過得很快。
好像是轉眼，已經到了老年。
她和他，仍然在一起。
奇蹟似的，沒結婚，也沒生小孩，但他們的默契一直到老。
他已經躺在病褟上，這個病，就算她沒說，他也知道，他自己已經連相機都舉不起來了。她為了讓他的病好起來，特地到他的硬碟去整理了過去五十年來他所拍的所有作品，參加比賽的，給雜誌的，放在網路上的，幫客戶拍的……每一秒輪播一張，在病床前面的電視上。
五十年的作品，播放了好幾個月，都播放不完。他都沒有反應。
不過，有一天，他突然大叫。
剛剛那張！
她愣住。
趕快，倒回去，我要看剛剛那張！
她慌忙的找到了倒帶按鈕，按了幾下，倒回去一看，竟然是一張，有她的照片。
這照片很罕見，不，應該說，不應該出現在這邊，所有他的作品應該都是風景，沒有她，只有唯一這一張，大概是忘了篩掉吧。
他要求暫停，停在這一張。
他看了好久。
瞇上了眼，看了好久。
他再要求，她將這些年他給她的相片，一一的拿出來。
她做了。
這才發現，這50年來的相片，我的老天，竟然有兩大箱。
這兩大箱照片，讓他在世上最後的一個月，成為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。他們倆幾乎從早笑到晚，看著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回憶，直到最後一天，她感覺到，他是笑著離開的。
她甚至覺得他沒有離開，每次當她回頭，總覺得那一個長鏡頭仍然對準著她，「喀啦」。
這故事告訴我們，拍照不要拍風景。
風景不只是一百年不變，最重要的是，風景，由誰拍，都一樣。
拍照要拍「人」，今天拍下了一張普普通通的「人」的居家生活照，今天你根本不想看，但，過了10年，物換星移，人漸蒼老──
這張照片，會讓你盯上10分鐘。
然後，20年後，這張照片，讓你對著晚輩講了1個小時都意猶未盡。
而50年後，這張照片，可能讓你流下眼淚。
就別說100年後了，這張照片，已經變成了你曾經活在這時光「唯一」的證據。
拍照不是在拍景，是在拍「時間」。既然是拍時間，首要就是拍「人」，而且是最純粹、沒有修飾的人。
（圖片來源：Welden Kennedy link）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